罗侍郎缓步上前几步,轻轻打开手中提盒的盖子,将那提盒送到钱阁老书案之上。
盒内衬着淡蓝软缎,并排躺着几个钱阁老颇为有些眼熟的如玉白瓶。
钱阁老那总是半阖着的眼睛倏然睁开了些,掠过一丝亮色,放下笔,身体微微前倾:“哦?莫非又是那鄱阳龙酒?”
“阁老法眼如炬,正是鄱阳龙王庙那位庙祝,采鄱阳湖之灵气,辛苦数月精心酿制,并请龙王亲自降福之鄱阳龙酒。”
罗泓之声音压得更低,带着恰到好处的躬敬,“此龙酒难得,故而上次只得两瓶。幸得犬子与那龙王庙祝关系莫逆,写下书信,方又求得几瓶;这酒送到,下官唯恐泄了酒气,便是冒昧连夜便送来。”
钱阁老伸出手,取过一瓶,摩挲着冰凉的瓷壁,满心满意。
“难得,着实难得。”钱阁老心头愉悦,“泓之,你有心了。此物于老夫来说,比千金更重。”
罗泓之见火候已到,顺势又是一揖,语气恳切却不再迂回:“阁老谬赞,学生愧不敢当。只是部中左侍郎之位出缺已久,诸事繁杂,运转维艰。学生忝居右堂,深感才疏学浅,唯恐有负圣恩、眈误部务,常夜不能寐。恳请阁老看在为国举贤的份上,能否为学生美言一二?”
书房内一时静默,只闻窗外愈紧的风声。
钱阁老将酒瓶轻轻放回盒中,盖好盖子,手指在盒盖上点了点,目光重新落回罗泓之脸上,似笑非笑。
片刻,他缓缓开口,声音不高,却字字千钧:“礼部乃国家仪典所系,左侍郎之位,至关重要。泓之你老成持重,精通典制,确是合适的人选。”
他略一停顿,着罗泓之瞬间紧绷又强自抑制的神情,才继续道:“那户部王玉明,刚刚起复,不宜再升。明日廷推,老夫会与几位阁臣商议。吴部堂那边,老夫也会打个招呼。你且回去,静候佳音便是。”
此言一出,罗泓之心中那块巨石轰然落地,一股巨大的喜悦和松快席卷全身,他再次深深拜下,声音微颤:“阁老提携之恩,下官没齿难忘!必当竭尽驽钝,以报阁老与国家!”
“恩。”
钱阁老淡淡应了一声,重新拿起笔,仿佛刚才只是敲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,“酒,老夫收下了。夜色已深,路上小心。”
“是,是,下官告退。”罗泓之知趣地不再多言,躬敬地倒退几步,方才转身离去。
在距离此处,不过里许之远的另一座颇大之宅院,便是吏部天官吴尚书府邸所在。
此时,亦有两人,在为了这礼部左侍郎之位,在详密商议之中。
那吴府书房只点了一盏孤灯,烛芯偶尔啪一声,爆出一点火星,映得吏部尚书吴弘济那张清癯的脸明暗不定。
他端着青瓷茶盏,却不饮,只借着那一点温热暖着指尖。
户部右侍郎王玉明坐在下首的酸枝木官帽椅上,身子微微前倾,压低了声音,语气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急切。
“部堂老大人,礼部左侍郎这个缺,学生思前想后,实在是辗转反侧。学生蒙圣上隆恩,得以起复,重回户部,然则礼部典章制度、仪制清流,更是学生心之所向。老大人掌铨衡之重,一言九鼎,万望”
他的话没说完,但意思已然透亮。
吴尚书抬起眼皮,目光从茶盏上移开,落在王玉明因期待而略显紧绷的脸上,声音平稳得象一潭深水:“玉明,你的才具,老夫是知道的。当年在户部,也曾做得风生水起。”
他话锋微微一顿,似在斟酌词句,指尖轻轻摩挲着温润的盏壁:“只是盐铁案那场风波,终究是伤了些元气。你如今虽是起复,圣眷仍在,故而才得以夺情,未让你回乡守孝。
吴尚书轻轻摇了摇头,声音压得更低了些,“张相、钱阁老他们,最是看重资历与清誉。你这一步,迈得急了些,只怕他们心中顾虑,不肯轻易点头啊。”
王玉明脸色微微一白,急忙道:“老大人,盐铁旧事,学生实是蒙冤”
吴尚书抬手,止住了他的话头,语气依旧温和,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剖析:“老夫自然明白。然则官场之上,旧事即或是过眼云烟,也总有人记得。此其一也。”
他放下茶盏,发出轻微一声脆响。
“其二,礼部右侍郎罗泓之,你也当知晓。他在右侍郎任上已有三载,资历已够,平日谨言慎行,未曾出过纰漏。此番左侍郎出缺,由他顺势递补,名正言顺,合乎情理。内阁诸公,多半也是属意于他。相较之下,玉明你啊”
他微微叹了口气,“确是劣势。”
这番话如同冰水,浇得王玉明心头一凉,脸上的热切渐渐褪去,只剩下一片无奈之色。
吴尚书将他的神色尽收眼底,话锋却又悄然一转,带上了一丝勉励的意味:“然则,事在人为。铨选之事,也并非全无转寰之地。你父培林兄与老夫交好多年,如今虽培林兄已驾鹤,但你既有此心,老夫自然不会坐视。”
王玉明眼中立刻又燃起一丝希望的火光,眼带急切地望着他。
“老夫明日便会具本,向圣上力陈你的才干与忠心,言明盐铁旧案已雪,不当成为今日迁转之阻碍。”
吴尚书缓缓道,语气显得郑重其事,“也会在廷议之时,为你多多美言。只是”
他目光深邃地看着王玉明:“成与不成,最终还要看圣意和阁议。你且稍安勿躁,回去静候消息。老夫,必当尽力而为。”
这话说得极有分寸,既给出了承诺,又留足了馀地,未曾将话说满。
王玉明心中虽仍有忐忑,但吏部天官的首肯终究是一剂强心针。
当下便立刻离座,深深一揖到底,感动道:“多谢老部堂栽培提携之恩!玉明玉明铭感五内!无论成事与否,老大人的恩情,学生永世不忘!”
“恩,”吴尚书微微颔首,重又端起了茶盏,语气恢复了之前的平淡,“夜色已深,回去吧。此事,你知我知。”
“是,是,学生明白,学生告退。”王玉明连连躬身,倒退着出了书房,轻轻掩上门。
听着门外脚步声渐远,吴尚书才将一直未喝的茶盏放到唇边,轻轻呷了一口,已然微凉。
他望着跳跃的烛火,眼中掠过一丝复杂的思量,微微凝眉,最终化为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。
坐在回府的轿子上,王玉明脸色阴沉。
他自然知晓,这次自家要争过那罗泓之不容易,但有吴尚书出面,或许还是有几分希望的。
只待他坐上了礼部左侍郎之位,那很多事情,便好做许多。
另外,张相年岁已高,若是自家坐了这礼部左侍郎之位,只消熬上数年,有了积累,或许便有希望坐那部堂之位。
将来再任阁臣,登堂入室,也非难事;但关键就在于,自己能不能跨出眼前这一步。
王侍郎的轿子在自家府邸侧门停下时,已是夜深。
他拖着略显疲惫的步子跨入门坎,早已等侯多时的王夫人立刻迎了上来,替王玉明取下披肩,压低声音道:“老爷,您可算回来了。那位敬文道长,已在西花厅等侯了近一个时辰了。”
王玉明眉头一蹙,一丝不耐掠过心头,但旋即压下。他挥挥手,整了整衣冠,便朝着西花厅走去。
花厅内只点着一盏昏黄的油灯,映得四壁书架上的线装书如同幢幢鬼影。一个身着灰色道袍、身形干瘦的独臂道人正闭目盘坐在蒲团上,听得脚步声,缓缓睁开眼。
“侍郎大人回来了。”
敬文道人站起身来,躬敬地嵇首道。
“让道长久等了。”王玉明在主位坐下,揉了揉眉心,语气难掩倦怠,“方才去见了吏部吴部堂。”
“哦?”
敬文道人眼睛一亮,连忙问道:“那礼部左侍郎之位,吴天官如何说?”
王玉明脸色沉了沉,将吴尚书那番“资历不足”、“旧案有碍”、“罗泓之更合情理”的分析大致说了一遍,末了,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恼怒与无奈:“看来,此事艰难,恐非易与。还需从长计议。”
敬文道人听完,枯瘦的脸上闪过一丝阴郁,只那双眼睛愈发幽深,他沉默片刻,便是小意嵇首:“大人,这从长计议?要等到何时?”
“王部堂尸骨未寒,心愿未了。还有大人长兄”
闻言,王玉明身躯微微一颤。
见得王玉明反应,道人倾身向前,低声言语道:“大人何不就此机会,直接上书圣上,参那鄱阳龙王一本!”
“告它肆虐地方、辱杀告老重臣!恳请陛下下旨,耻夺其封增,毁其庙宇,断其香火!如此,既可雪老尚书之冤,亦能震动朝野,彰显大人之刚直孝心!或可另辟蹊径,引得圣上垂怜注目!”
这话语有若毒蛇,嘶嘶地钻入王玉明耳中,带着为父复仇的诱惑,又可得纯孝之名,让他心头大动。